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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哈……」

  路平沒命地在小道上奔跑著,他實在沒法確定陳興會在哪裡,只好把自己所能想到的地方全都走一遍,由東門向西門去,一個一個定點跟路線的嘗試,但也不能排除兩人在路上錯過的可能──現在想那些都沒有用,路平定了定神,自己不像鐵大少一樣見微知著,只好用些笨方法了。

  沒人說笨方法就不可能成功,只是比較費工。

  不行,再不休息真不行了。他在穿越公園的小道上停下腳步,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只覺著一顆心臟噗通噗通地狂跳,幾乎要撐破他的胸膛,連呼吸之時的氣管都隱隱生疼。

  一身汗水在夜風的吹拂之下涼意沁人,讓他機靈靈地打了個冷顫,風中挾著濃郁的桂花香氣撲鼻而來,路平直起身子看望,發現自己的肩上飄落幾片雪白的花瓣,這一條道上全是桂樹,一團團雪白的花叢在路燈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醒目,伴上遠處不時傳來的夜鶯低啼,委實是個清幽雅致的場景。

  可惜能夠與他一同欣賞美景的良人,如今卻行蹤不明。

  感傷之際,眼前彷彿又出現了小翠的身影,正背著他逐漸離去……不對!他揉了揉眼睛,這才確認遠處那個一身黑衣的婀娜身影正是上次遇過的神秘女子、也就是說小翠確實就走在他前方三十呎左右之處。

  「小翠……!」他正想叫喊,身體已不由自主地拔腿追了過去。

  眼看著正要追上,路平伸出右手正要拍到她肩上的當口,女子的身影一閃,倏忽間就沒了蹤影,徒留他一人站在原地發愣。

  「怎麼回事?小翠,為什麼妳不肯見我!」路平焦急地抓耳搔腮、四處張望,附近別說是人了,連個影子都沒有。

  失落之下,積壓了大半夜的疲勞一口氣湧上來。不僅身體承受不住,他心裡也是茫然失措,渾然不知該如何是好;萬一今晚找不到陳興,明天過後就沒有任何方法能夠證明自己清白……這件事的結果他連想都不敢想,此刻卻禁不住這些灰暗的念頭在腦中打轉。

  昏暗的街道上吹起一陣冷風,遠方的天空逐漸亮了起來,一個細微的歌聲乘風鑽入他耳中,飄飄蕩蕩地像是睡醒前的殘夢。

  路平提振精神,心想現在還不是放棄的時候,死馬當活馬醫地朝著聲音來處尋去。

  秉持著賭一把不吃虧的心態,他堅信著就算真有怪異,小翠決計不會加害自己。跟著聲音轉過四、五條小巷,他發現自己來到通向舊港的北大街上;天色未明,冷清的大道只有一個人背著行囊正朝向城門走去。

  路平仔細一看,這不就是他遍尋不著的陳興嘛!

  「陳興,你這狗崽子給我站住──」他怒氣沖沖的追上,趁著對方回頭的空檔,抬手就是一拳,狠狠地將眼前與自己同齡的少年揍趴下。

  「為什麼要殺小翠?」路平氣極,抓著衣領將他拉起,左手一掌又搧了過去。

  啪的一聲,陳興一手捧著剛才發出清脆聲響的臉頰,看著路平的目光從驚訝、困惑轉變成惡毒,那是路平與他相交以來從未見過的醜陋表情,頓時心中有些膽寒。

  「呸、不過就是個賤女人嗎?她一邊與你相好,一邊又收受我的禮物,這樣腳踏兩條船,最後看到真金白銀的戒指又打算跟你了?她把我當什麼?」陳興咬牙切齒地吐出咒罵的話語,垂在身旁的雙手猛然發難、一把將路平推倒在地。

  「你還以為她真的愛你?哈、那賤貨周旋在我們之間,好處拿盡了之後你的下場不會比我好到哪去!雖然是一時失手,但我一點都不後悔殺了她!」他騎在路平身上、兩手掐緊了脖子,表情滿是猙獰。

  「咳、你……混蛋……」才這麼一會,路平已是進氣多出氣少,臉色由紅轉紫,逐漸沒了抵抗的力氣。

  「等會我就要搭早上第一班船遠走高飛,你就下去跟她作伴吧!」眼看著路平已經氣若游絲,陳興大口吸著清晨的冷氣,狂妄地放聲大笑。

  或許自己就要死在這裡,可惜小翠的仇未能得報──路平感覺眼前漸黑、意識漸遠,眼看著便要陷入昏厥。

  「當真不後悔?」一個冰冷的女聲從他頭頂傳來,兩個正在搏命的少年都是一愣,這聲音他們不可謂不熟悉,正是小翠的聲音。

  「哇!」抬頭便見到眼前一雙與自己僅有一寸之差的美目,陳興嚇的整個人向後一跳,在石磚地上打了個滾。

  這名紅唇齒皓的美人撐著一把黑陽傘,正前方的紗簾挑在頂上,露出一張姣好的臉蛋,及腰長髮與黑紗一同隨風飄揚,柳眉下方一雙秋水盈盈的大眼漠然地望著陳興。

  「小翠……!」雖然只能躺在地上無力的喘息,不過路平認得出來,這個女人確實跟小翠生前長得一模一樣。

  只是除了長相身材之外,這女人跟小翠卻完全不一樣。不管是看人的眼光、說話的口氣還是整個人的氣質都不是過去的小翠能夠表現出來的,比起江家小姐溫婉有禮、偶有嬌嗔的大家閨秀模樣,這女子雖然儀態端正,但神情凜冽、身上散發一股森寒之氣,其肅殺之意懾人外放、一眼看去便知其不似常人。

  那對幽深的眼眸彷彿來自深淵,內裡是全然的冰冷,絲毫沒有人類的情感。

  這就是鐵義成口中所說的怪異嗎……眼看著小翠一步步朝向陳興走去,路平一邊想著,一邊勉力扭頭看去,相較之下、陳興似乎沒有察覺到這個小翠的異常,光是看到被自己殺死的人出現在眼前就讓他嚇得魂飛魄散,哪有空去注意那些違和之處?

  「別、別過來啊!我不是有意殺妳的,誰叫妳要那樣對我──路平一待妳好,就想將我一腳踢開——」陳興臉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隨著小翠的步步逼近發出殺豬似的大叫,一道黃色的水漬從他的動作由褲襠底下向外拖曳,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

  「你不就喜歡我這張臉嗎?」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小翠猛然將臉湊近,幾乎是與陳興正對著鼻頭,而後一張臉開始流動。

  先是光滑白皙的表皮皺起、發爛剝落,然後裡面的油脂像水一樣流出,血水挾著眼球掉了下來、就剩兩個黑窟窿充作眼洞,滿溢爛肉跟白蛆,露出白森森的骷髏──這些令人作嘔的物件一一落到身上,陳興慌亂地拍掉、掙扎,卻逃不出小翠那隻像鐵箍般緊扣著他肩頭的纖纖玉手。

  「啊!對不起!小翠,我不該殺妳的──原諒我啊!小翠──」

  陳興發狂似地大叫,聲音遠遠傳過了半條街,煞時間、女子化作一縷黑煙,消失在薄薄晨霧中,彷彿從未出現過。

  「咳、兇手認罪,我想在場各位都聽見了。」空曠的街道上突然傳來一聲輕咳,拄著拐杖的鐵大少帶著一群黑衣警察從巷弄中現身,身後還跟著拿著相機的許勝男,她第一時間朝路平做了個鬼臉,這小姑奶奶如此興致讓路平差點沒岔氣。

  「綜合我之前的推理,如此結案沒有問題吧?」他眼光掃向帶隊的老王警官,對方連忙點頭哈腰,呼喝人馬將陳興圍了起來。

  「我真沒想到陳興是這樣的人,路平哥、我這就去幫你拍幾張獨家照片解氣!」看了看路平的模樣,許勝男小嘴一歪,氣呼呼地舉著相機衝入了警群。

  「唉……」除了嘆息,路平也不知該說什麼,畢竟他也沒想到結局會是如此,只能說人心隔肚皮,交友須謹慎。只是他的不慎,反而害苦了小翠,還讓自己身陷危險,實在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起得來嗎?」不知何時,鐵義成走到他身旁,花青色的衣裳平整如新,眼也不眨地對路平伸出了手。

  「謝了。」想到自己一身黃土,路平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拉上他的手,勉強站直了身子。這位少爺真的幫了他太多,接連兩次救了自己的性命,一聲謝實在算不了什麼。

  鐵義成輕輕頷首,對於自己手上沾染的塵土似乎沒怎麼在意。

  「你早算到這些事?」看了看成群的警察,路平不得不這麼推想,沒有事前佈置可沒法弄出這麼大陣仗,這一切都在對方的預料之中。

  「差不多,南北兩港中遠洋的船資貴,他必然向北港順內河逃竄,所以我在江家事先請許小姐替我帶幾句話給警局。」

  居然從那麼早就開始盤算,這位鐵少爺究竟是何方妖孽?路平咋舌之餘,連問問他究竟帶了什麼說法才請到警察出馬的心思都沒了。

  「……這不是推理,我回去之後給航運局打了通電話,證實陳興已經買了早上第一班船的船票,才說服警察在此埋伏。」看他的表情肯定想遠了,鐵大少無情地更正這番想像,沒點手腕、光靠聰明可辦不了事情。

  航運局、北港的鐵家……幾個關鍵字在腦海裡一兜轉,路平臉色煞白,一時間想起了曾經在飯館客人口中聽過的傳聞,自上游的金山搖船起家、在洶湧的河脈激流來去自如,一度成為名動京城的大商賈,船隊與官運有著緊密的合作關係,甚至私下傳聞跟走私鹽幫有過密盟……那些跟自己太過遙遠的街談巷語、每日忙著替自己掙口飯吃的他幾乎從未放在心上。

  「鐵家?是那個包辦了鐵沙河流域航線的鐵家?」自己居然跟這麼了不得的人物搭上線,路平顧不上禮貌、指著鐵大少不敢置信叫嚷,驚訝得嘴都合不攏。

  「那都是幾代前的事情了,如今海運才是主流。」鐵義成沒有否認,卻也不打算深談。

  經過這麼一折騰,天色亮了個魚肚白,他們站在街上看著陳興被警察與街坊的罵聲簇擁而去,路平這才真正感覺到一切都結束了。

  「告訴你一件好事。」鐵義成率先打破了這片沉默,「正因為小翠對你仍有情意,迷途知返時才會引發陳興不滿、進而惹來殺身之禍;無論她犯了什麼錯,你們兩人曾經兩情相悅地愛過,這點無庸質疑。」

  「或許是吧。」明白對方已然盡力安慰自己,但此事委實難以三言兩語揭過,路平心中五味陳雜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得苦笑,「無論如何,謝謝你的幫忙。」

  「找出真兇重獲清白,你的案子結束了。」鐵義成掩嘴打了個呵欠,似乎又有些睏倦。

  「但你的事情還未了。」路平歪了歪頭思量道。

  「現在你還能夠抽身。」大少隱約有些不耐。

  「我親眼見到了怪異,剛才逼陳興認罪的人是小翠,她突然出現又消失,但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

  「你待如何?」鐵義成臉色一沉,銳利的眼光在路平身上來回切割,聲音中居然有些不耐;他可是一片好心勸對方就此收手,佯作不知過回普通人的生活絕對比跟妖邪之物扯上關連安全得多。

  「你那不是缺個雜役嗎?」路平一拍胸脯、不客氣地毛遂自薦,渾然不理會鐵少爺的舉動,似乎是打定主意賴著不走。過了半晌見鐵義成對自己這番裝腔作勢並不買帳,路平只好兩手一攤、老實招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其實我就想再見到小翠,搞清楚這到底怎麼回事;就算你不答允,我也不會放棄。我想知道,所謂的怪異究竟是什麼,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就這麼撒手。」弄清楚怪異的成因,或許小翠可以恢復正常,即使親眼看見了那番景象、他心中依然還抱持著一丁點不切實際的希望。

  「隨便你,到時候可別後悔。」金褐色的眼睛目光閃爍,鐵義成一撥肩上的銀白髮辮,朝街口那一端走去,隨手拍了拍花青色的袍子,將手上的沙給抹了,朝向街口邁開步伐。

  「走了,錢來還在車上等著。」見路平沒動,他回頭催促,熟悉的自動車就等在路口不遠處,看見他們的身影、金髮大漢舉手相迎。

  看著蔚藍天空中冉冉升起的朝陽,路平切切實實地感到今天的他已經與昨天不同,或許是因為死裡逃生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即將展開的新生活──如果自己的名字要有個寓意,他希望是一條通向未來的平坦道路,而非受人賤踏的塵土;趕在眼睛被這耀眼的光芒刺痛之前,路平小跑著跟上了鐵義成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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