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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大街上建著許多氣派的洋樓,不是洋行、鐘錶店等等新潮店面,便是西餐廳、舞廳等高級場所,自然也有著幾間鼎鼎有名的青樓,外表一副高級公寓的樣子,裡面賣的名堂從外間是看不出來的。

  錢來直直開出小區外,來到了新港一帶的集貨區,這裡大多是遠洋商船使用的大型倉庫,金色的太陽還高掛在海面上,水手與搬運工人在通道上四處忙活,馬車驢車自動車在這裡塞成了一團。

  小車一轉,沿著海岸線向西側駛去,周圍的景色逐漸荒涼起來,離開了碼頭區後,一群破敗的木板房集結在海岸邊,空蕩蕩的砂岸上還繫著幾條小船,路平倒是知道這地方,這邊是對外海路尚未開通前的漁村,現在已經沒落、人去樓空,房屋不是空置著就是成了流民佔據的居所,一般人家是不會想在這裡定居的。

  車子在一棟相對完整的小屋前停下,根據管事所給的地址,這兒就是劉二住的地方。

  「有人在嗎?」鐵義成下了車,首先敲了敲虛掩的破木門,沒待回應、木門噫呀一聲便讓開了路。

  路平汗顏,他剛流浪到銅城時也在這一帶混過,知道這兒的硬體設備當真破的可以,但沒料到會這麼丟份。

  屋裡沒有燈火,在夕陽的斜照之下,大半景物都埋沒在陰影之中,一眼望去,僅能辨識出大略的輪廓。

  「誰?」一個驚惶的聲音被眾人的腳步聲驚起,從牆角那團黑影發出,原來那邊有個抱頭蹲坐的人。

  「初次見面,我姓鐵。想來問你前天晚上替江家守後門時是否看見了什麼不尋常的事物?」

  「是鬼,我說過了有鬼!那天我夜裡打瞌睡,一個滿臉是血的女鬼要我讓開路啊!我什麼都跟警察說了,但沒人信我說的話──你們、你們難道還想尋我笑話嗎?」劉二臉上還掛著鼻涕,嘶聲喊著、狀若瘋癲。路平上前還想詢問,卻被鐵義成伸手攔下,這樣的人著實受不了刺激了。

  「沒事的,我就問一問而已。」看著劉二狼狽的樣子,鐵義成只是搖頭嘆息,柔聲說道。「既然見鬼了,我建議你去城東的普堤寺改改運,那邊香火靈驗,也可順便請菩薩保佑你重新覓個活。」

  回到車上,路平滿腦子都是疑惑,如果那女鬼真是小翠,為何這兩天以來都沒有消息?她甚至沒有通知自己一聲!依小翠的個性,她雖然有時候倔強,卻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陷入麻煩。

  但若那女鬼不是小翠,那又是怎麼回事?

  傍晚,幾人一路無語地回到了水月胡同,鐵義成表示要先回房歇會,路平順勢鑽空子跑去銅文報社,跟許勝男討論今天的收穫。

  「不會吧!那個大少爺東看西瞧的已經推斷出兇手了?而且屍體還是自己走的?」聽了路平的話,許勝男誇張地翻了個白眼差點沒昏倒,這可不是小事,多少警察擺那兒呢,人家還一點頭緒都沒有只能抓路平去湊數。

  「妳別這麼大聲行不?」路平無奈地在眾人的目光下將勝男拉出報社辦公室,若不是為了消災他也不想這事太多人知道,畢竟真兇還沒被指認出來,萬一消息走漏被他跑了,路平恐怕牢底坐穿也平反不了這冤屈。

  「好啦,路平哥你怎麼也變得跟那少爺一樣小氣。」許勝男嘟著小嘴,不服氣道。

  「先不說這個,你白天拍的那些照片洗出來沒?」

  聽路平這麼一問,許勝男勾了勾手指、將他領到暗房裡面,暗房不但設了個髮夾彎走道,還一前一後掛著兩層布幕,真正走進去以後,房內只有四角打上昏暗的紅色燈光,幾個大水槽發出冷冷銀光,天花板上架的曬衣繩滿滿都是照片,在路平這個外人的眼中看起來真有點陰森。

  「我一回來就洗了,之前才剛顯影完,正在風乾呢。」她從吊繩上取下幾張相片,交給路平。

  「妳怎麼看?」路平走出暗房,在燈光下看了看,除了一張房間的全景照以外,都是些局部的地方,梳妝台、窗台、花瓶等等自己在江家時也現場看過,委實沒發現什麼不對。

  「不知道,不然我幹嘛問那大少爺?」許勝男也捧著腦袋瓜子,端的是一籌莫展。

  「唉……總之,謝了。」路平摸了摸許勝男的頭,總算放棄掙扎打算回去聽鐵大少的解答。

  他正轉身要走,卻被許勝男一把拉住衣袖;回頭卻見少女一對杏眼星光流轉,一副古靈精怪的樣子。

  「還怎著?」路平當真沒轍。

  「你欠我一次。」這五大三粗的假小子難得扭捏起來,嬌蠻地拉住路平的領子說道。

  「好、好、好,我先欠著。」小姑奶奶啊,別挑這種時候鬧心嘛!路平嘴上答應,私下腹誹著。

  「說好了什麼都答應我?」

  「那是自然。」路平點頭如搗蒜,明顯心不在焉。

  「嗯,最近晚上不大太平,你路上小心。」聽見他的回答,許勝男這才滿意,小臉蛋紅撲撲地將他送出報社後門。

  「不太平?」此話一出,變成路平不想走了。

  「街坊傳聞,最近經常有人在偏僻的夜路上遇見一個奇怪的女人,大半夜的撐著黑陽傘四處走動,問話也不搭理人。奇怪歸奇怪,倒也沒出過什麼事……」許勝男低頭回想一下,把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說了。

  「路平哥,怎麼了?」見路平臉色不好,她體貼的問。

  「沒事。」路平表情凝重,揮揮手便逃難似地匆匆離開。

  他想到昨晚遇見那個女人手上的戒指,銀色的指環鑲著一顆黃豆大的翡翠,旁邊圍著一圈細碎金剛石,那設計並不出奇,但越想越覺得跟自己送給小翠的一模一樣。

  神秘女子肯定就是小翠!又為什麼當時不與自己相認呢?現在又該上哪去找她……路平只覺得腦子裡一團混亂,晃晃腦袋、還是決定先回去聽聽鐵義成的推理再決定接下來怎麼做。

  他走出報社時,天色已然全黑了,路平刻意挑了幾條近路,雖然期望著再遇上小翠一次;可惜的是他一路走進水月胡同,連半個女人的影子也沒見著。

  也罷,哪有想什麼就來什麼的呢?他寬了寬心,熟門熟路的走進客廳,鐵義成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你想先聽結果,還是過程?」端坐主位的鐵義成放下茶盞,低眉問道。

  「結果好了。」路平在昨晚的位子上坐下,心頭也是七上八下沒個底。

  「江馨翠有別的追求者,這人就是兇手,恐怕還是你介紹給她的。」鐵義成用指甲扣了扣杯沿,發出鏗鏗兩聲。

  「陳興?不可能!他是我哥兒們!」路平像是突然牙痛,整個人齜牙咧嘴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表情甚是嚇人;兩年前的中秋,他曾經將小翠找來飯館,與自己來到銅城之後認識的朋友——也就是陳興與許勝男,還有照顧自己的曾家倆老吃過便飯,就像他通過陳興認識許勝男,幾人也是透過自己與小翠搭上了線。

  所謂的人際本就環環相扣,他卻萬萬想不到除了善意之外,還有險惡暗伏其中。

  「為什麼不可能?就憑你覺得自己是他哥兒們?」冷冷看了他一眼,鐵義成的眼裡似乎帶著幾分同情。

  「這……」路平想想自己的感覺確實不能證明什麼,但沒有鐵打的證據,他心中仍舊不願意相信。

  「江馨翠除了你以外沒什麼人際互動,人想來是從你那裡認識的。」

  「除去屍體自行走動的怪異,這件案子說穿了很簡單。先說化妝台上的首飾,乍看之下整理得很好,但卻刻意分成了兩份;我仔細看過,其中一批是假的,根據管事所說,江馨翠平時也有選購首飾的習慣,因此這應該是她刻意分開。」

  「看過房間就知道她是個有品味的閨秀,珠寶不可能買假貨,那些假貨是別人送的,而且那個人手頭也緊;從談話間我得知除了這次的戒指外你根本沒送過江馨翠什麼東西,真要送也是拿銀樓買的真貨,所以那些東西跟你無關。」

  「花瓶也是一樣,江馨翠沒有放花的習慣、房內卻放了花瓶,表示她有時會有放花的需要,這花可能也是追求者送的,而她也沒有明確拒絕這個人的想法,才會消極地收受對方的禮物。」

  說到這裡,鐵義成停下來喝了口茶水,路平已經面如死灰,自己明明經常往來、卻始終沒注意到房中這些異狀,小翠的房間擺設平時就是如此、他也從未過問其中原由,如今這位素不相識的鐵少爺不須聞問、只是倉促一瞥,反而看的比他還要通透。

  假的!褐髮少年的手緩慢地用力緊握,心中不斷迴響著尖銳的否認,心口撕裂般的疼痛,鼓漲得難受。他抿著雙唇瞪視鐵義成,無助地想要找出空隙反駁,告訴他事情並不是那樣,小翠是個很好很善良的姑娘——無論他再怎麼回想那些美好的回憶,也沒有一個能證明她沒私下與他人幽會。

  那些花前月下的美好良宵是真的,把酒歡言的稱兄道弟是真的,如今的慘烈難堪也是真的;同時被戀人與好友背叛,他腦中一片混亂、都不知道世上到底還能相信什麼了。

  座椅上的白髮青年安靜地觀察路平的後續反應,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此事也確實與他毫無關係,他要做的只有找出真相,甚至不需要顧忌路平的心情與小翠的名譽;思及至此,路平的表情逐漸鬆懈,他別過頭閃避鐵義成的視線、充盈著憤怒的眼神漸趨哀矜,事到如今他也無法為小翠辯解,面對一個不相熟的人也沒有辯解的必要。

  明白自己應當憤怒的對象並不是眼前人,路平感到胸中那一口惡氣驀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悲傷情緒一擁而上、緊緊攫住了他的心緒,眼角一陣酸澀,不多時便紅了雙眼。

  他深吸一口氣、忍住落淚的衝動,這才轉頭望向鐵義成,就算小翠真的背叛了自己,即使如此那也罪不致死——

  「我個人猜想,是因為你的追求態度並不積極,使得江馨翠沒有安全感,這個追求者才有機可乘。」他對路平方才那些情緒激昂的反應視若無睹,繼續說了下去。

  「誰知道那天晚上你的求婚卻讓江馨翠懊悔不已,表面上對你發了頓脾氣,但後來她可能為了畫清界線而與追求者起了爭執,對方氣急攻心、失手殺人。」

  「兇手倒是挺浪漫的,看窗台的凹痕,他每次來幽會都是爬樹,那些凹痕紋裡才會滲了那麼多黑泥,也沒有特意準備什麼兇器,只是推倒江馨翠時讓她撞到了櫃角,見血一時慌亂就從窗戶逃走了。他走的時候江馨翠可能還沒死透,不過估計也離死不遠,再後來就是怪異的範圍了。」

  「這樣拆說,你懂了嗎?」鐵義成緩了口氣,惋惜地看著路平,某方面來說,他或許也期待著對方能夠說出打翻這個推論的說法也不一定。

  路平默默點頭,身子一軟、整個人跌回椅中。

  「但是,你先前說沒有強力的證據可以指證……」勉強撐開乾裂的嘴唇,他斷斷續續的發出聲音。

  「這是真的,要讓他認罪最快也是明天的事,但我們調查的動作太大,只怕那個陳興今晚就會逃出城外;追查首飾跟花的來源、訊問下人的口供,或許能夠確定他與江小姐的私情,但依然沒有足夠證據能讓你脫罪,恐怕也無法達到發佈通緝令的要件。」

  「陳興這豬狗不如的畜生……怎能讓他逍遙法外!」路平拍案而起,氣憤道。

  「就算你這麼說,現在也沒有其他辦法。」鐵義成輕輕聳肩,作勢又拿起茶盞,吹了口氣;他確實不大在意陳興是否逃亡,畢竟江馨翠也稱不上無辜。幫助路平脫罪本就只是順手為之,他真正的目的是得到怪異的情報,然而消失的屍體至今還找不到蛛絲馬跡。

  「那我自己想辦法!」見鐵義成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就是好脾氣的路平也有些按捺不住,怒氣沖沖的跑出了廳外。

  寬闊的客廳中,只餘下鐵義成一人,煤氣燈依然明亮如晝,將室內的一切都照得通明;但外頭的夜幕看上去如此深沉,黑色的天空彷彿暈染不開的濃墨,正蠶食著新月的那一點微光。

  「接下來將要發生的後續,是否能夠超越我的預想呢──」鐵義成看著門外的天色,放下茶盞、一手摸上了旁邊的黑檀木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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