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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一籠熱騰騰的包子與一壺豆漿出現在鐵府的餐桌上,是誰送來的?路平困惑,鐵少爺貌似還沒起床,一轉頭、一個高壯的身影正繞著那台自動車忙活,顯然就是答案了。

  「唷喝,早啊!」那名金髮白膚的壯漢咧開一口白牙,開朗地用字正腔圓的中州語對路平招手。他今天仍是一身筆挺的藍色制服,手持一條抹布便將黑色車體擦得閃閃發光。

  「早……啊。」路平乾笑兩聲,含糊地回應。對方身分不明,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恰當,看上去像是鐵府的司機,對少爺進退卻不拘禮節,顯然並非普通的僕役。

  「吃吧?」抹布往腰後一塞,司機拍了拍手從籠中拿起兩個包子,將一個遞給路平。

  「呃,不過鐵少爺……」對於他的邀請,路平猶豫了起來,就他所知傭人一般不與主人同桌進食,更別提自行取用主桌上的餐點,雖然現在的租界裡賣身契已經十分少見,銅城有警局管轄也不好鬧出人命,但長工犯戒被主家毒打的事情仍多有所聞。

  「啊哈,說人人到。」司機朝著路平身後一指,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鐵義成正好從中庭走了過來,他拉開椅子在桌旁坐下,也抓起籠中的包子一口咬下。

  「快吃吧,用完早餐就上路。」鐵義成淡淡掃了一眼,見路平一臉豫色,只得略感無奈地出言應允。於是在鐵少爺一聲令下,三人融洽地吃了頓早飯便坐上車,向座落在城西的江家駛去。

  「求求你,讓我進去一下就好了!通融一下!」

  才到門口,正好看見一名短髮少年敲著大門苦苦哀求,他頭上掛著一頂斜扁帽,嬌小的身子套著襯衫吊帶七分褲與長襪、腳上一雙皮鞋鞋頭都磨白了,明顯是個四處奔波的人。男孩斜揹一個黑色長箱,站在江家門口拉著雛兒似的尖嗓、不依不撓地鬧騰著。

  「勝男,妳怎麼跑這兒來了?」路平一見,立馬一個箭步上前,驚訝地拉住了這個假小子。

  「路平哥,你被放出來啦?我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一身男裝的少女看到路平也是一臉訝然,立馬一個飛撲掛上了路平肩頭,差點沒將他拖倒。

  「可不是嘛,我也以為自己死定了。」路平搖頭嘆息,伸手摸了摸勝男的頭髮。許勝男比他小兩歲,是銅文報總編的掌上明珠,因為自小多病取了個剛強的名字壓命,沒想到長大後不但身體好轉、連性格也要強了起來,鎮日吵嚷著將來要繼承父親衣缽當個大記者。

  兩人透過陳興結識,但這妹子不知怎地總愛跟路平親近。有時路平還真覺著自己多了個妹妹了,想想沒甚麼不好,便也由著她去。

  「這幾天興哥狀態不大好,我爸叫我頂著先,所以採訪江家的活交到我肩上啦,哪知道這家人小氣的要命,硬是不讓我進去!」許勝男鼓起腮幫子扳手指,老大不高興地抱怨。

  「伯父怎麼想的,妳一個女孩子家怎能跟這種事扯上關係。」路平白了她一眼,反而教訓起了妹子。

  「我自己要來的。」沒想許勝男倒回得坦蕩。

  「什麼?」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聽錯,看她堅定的神情卻不像是開玩笑。

  「人家擔心你嘛,如果有了現場照片,搞不好能找到抓出兇手的證據。」眼珠一轉,許勝男一本正經地拍了拍腰側的黑箱。

  「傻孩子,平哥我現在可是一身腥,妳就別招惹了。」心知這是妹子的心意,但跟自己扯上關係對女孩子的名節來說終歸是不大好,路平連忙溫言相勸。

  「哼,你性格這麼軟弱怎麼可能殺得了人,一定是警察搞錯了。」許勝男撇撇嘴,不屑地斷言,讓路平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兩人正交換這幾天的經歷,一旁始終遠遠觀望的鐵義成逕自敲上江家大門,對探頭的傭人遞出一紙拜帖。

  「鐵家?北港的那個鐵家?」傭人狐疑地打量了拜帖上的署名,又核對了紙柬上的家印,便請他們稍候片刻。

  路平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冷落鐵義成好一陣子,趕緊站回他身後。

  「鐵少爺你好,聽路平哥說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我也得謝謝你了。」見那傭人的態度似乎有放他們進去的可能,許勝男直覺機不可失,連忙也過來打個關係。

  「這個……勝男是我乾妹,鐵少爺等會進去能不能也帶上她?」路平知道這古靈精怪的妹子想幹什麼,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請求。

  「行。」鐵義成看了他們一眼,爽快答應。

  說話間,江家大門打開了,出來招待的不是剛才的傭人,是個三十歲上下、穿著黑大掛的男子;目高於頂的樣子顯然是個管事的,他睨了眾人一圈,看著鐵義成的神色稍緩了些。

  「我家老爺交代要帶你們去好好看一看,事關閨女的性命,他也希望事情能早日水落石出。」他直勾勾地看著鐵義成,表明了這是看在鐵家面子上做出的讓步。

  「拍照可以,反正警察也來拍過,但不能見報。」管事又看向許勝男身上的黑盒子,這才轉身領路。

  勝男一馬當先、蹦蹦跳跳地跟上,路平卻轉頭看向他今早才認識的司機.錢來,對方靠在車子旁、似乎沒有一起過來的打算。

  「錢來不進來嗎?」他困惑地發問。

  「不了,我看著車子。」錢來拍拍車蓋,大聲回應。

  「走吧,他進不來的。」不等路平再說什麼,鐵義成拉著他進了門。

  江家住的是當今流行的西式建築,許多地方都有著流線形的精巧雕花、壁紙跟白色花崗岩石柱,管事帶著他們一行人經過前廊、大廳之後走上螺旋梯,用鑰匙打開了二樓的一間房間,路平自然知道這是哪裡。

  「這裡就是小姐的閨房,也是案發現場。」管家朝衣櫃的方向一指,地磚上有片一呎見方的紅褐色污漬跟延伸到門口的斑斑血跡,讓路平正想問的話又吞了回去。

  房裡鋪著米黃色的花崗岩地磚,右側靠牆一張拉著蚊帳的彈簧床、床架上還吊了個鳥籠;矮几上一個玻璃花瓶孤伶伶地立在那兒,旁邊擺著衣櫃。房間左側則放了書桌與化妝台,窗戶正對著大門,看出去便是一片綠意,除了地板上有些零亂的書本雜物,看得出來房間主人下過心思去布置。

  「屍體的標示線呢?」目光一掃,鐵義成不大滿意地問,照理說應該先由警方標示好再移屍他處。

  「在警察到場之前,小姐的屍體就不見了。根據王嫂所說,她當晚聽見房中有吵鬧的聲音、然後路平離開,接著過了好一陣子突然發出巨響,她因為擔心就上前查看,卻看見小姐撲倒在門前,也就是頭朝櫃角這處,流了一灘血,於是她趕緊四處叫人、報警,這段期間她一直守在大門口等警察到來,待回到房間時屍體已經不知去向。」

  聽完管事的回答,許勝男與路平都是一臉凝重,殺人也就罷了、連屍體也不留下,實在是前所未聞的事情。只有鐵義成沒受到影響,在房中轉了一圈,他打開梳妝台上的陶瓷珠寶盒,裡面分層放著戒子、銀鍊、耳環等飾品,每種飾品都從中分成了兩堆;一旁還有幾個零散的髮飾、鐲子,再看看地上散落的東西、甚至還有一串扯散的珍珠鍊子跟一個戒指盒。

  「江小姐平常是自己買首飾嗎?」鐵義成一手拿起散開的珠鍊,對管事問道。

  「是的,小姐偶爾會上銀樓或洋行逛逛。」管事頷首。

  「啊,這個是我裝戒指的盒子,小翠用這東西砸過我……當時情況太混亂,離開後就完全忘了這回事。」路平撿起大紅色的戒指盒,摩娑著上頭鑫煥銀樓的燙金字跟鑑定書。

  「戒指呢?」

  「不在裡面,該不會掉到哪去了吧?」被鐵義成這樣一問,路平確認了盒子內空空如也,馬上緊張得趴在地上四處找尋,那枚戒指是銀樓以信譽掛保證的真金白銀、可是要價不斐。

  鐵義成也沒理他,自顧自地繞到窗邊,推開窗戶向外看,後面是一片樹林,有幾棵樹不但長得高、生的也近,這才壓成窗邊一片綠意。他一手按著窗櫺滑過,意外發現原木的表面有些凹凸不平,其中的紋理挾帶少許用作園藝施肥的黑泥。

  「江小姐的人際關係單純嗎?」他問。

  「相當單純,小姐不常出門,也不大跟其他世家子弟熟絡,才會到了這把年紀對象就只有這窮小子一個。」忿忿地從鼻孔裡噴出一口氣,管事很是為自家小姐不平。

  鐵義成將窗戶關上,走回房中,拉開鳥籠的黑罩子,他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

  「這裡面的鳥呢?」這籠子裡有水有飼料、也有鳥的羽毛與排泄物,這隻鳥顯然是曾經存在過的。

  「小姐親自養著一隻玩賞用的夜鶯,那是她小時候撿到的;說來慚愧,一片混亂中沒有人留心去照顧,也不知道夜鶯是什麼時候飛了出去。」聽聞此事,管事也是一驚,面色窘促。

  「是這樣。」鐵義成點點頭,目光便轉向矮几上的花瓶,玻璃花瓶中不但一朵花也沒有,連瓶底都是乾的,只在壁上留下一圈一圈的水痕。

  「江小姐有在房中放置鮮花的習慣?」

  「一般不會,從沒見過小姐買花回來。」管事搖頭。

  至此,鐵義成已經繞了房內一周回到門口的起點,他在許勝男耳邊低語幾句,勝男便去他剛才停留過的地方拍了幾張相片,再拉了拉還在地上努力找戒指的路平,鐵義成示意該離開了。

  「最後我還想問一個問題,那天晚上有人在江家的後門附近走動嗎?」

  「有,一名叫劉二的雜役,但他已經辭職了。」管事翻了個白眼,似乎光想到那人就不待見。

  「替我謝謝江老爺的幫忙,我們這就告辭。」鐵義成向管事點點頭,領著兩人離開。

  「有什麼發現嗎?」才剛出江家大門,許勝男就迫不及待的湊上前,一對閃亮大眼眨巴眨巴地看著鐵義成,畢竟這少爺叫她拍了那些莫名其妙的照片,她想不好奇都難。

  「有,但不能跟妳說。」鐵義成看也不看她,在路平攙扶下坐進後座;路平才剛入座關門、還來不及跟她道別,錢來便發動了車子。

  「哼,小氣鬼!」遠遠地聽見許勝男不甘心的大吼,路平只覺一陣頭痛,下次再給這妹子遇上,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了。

  車內一片沉默,路平也想問鐵義成到底發現什麼,但是看了看鐵大少那平靜無波的臉色,卻又沒把握能不能問得出來。

  「我想了解一下當天晚上你們見面的情況如何?」還是鐵義成先開了口。

  「這嘛,一開始我先送戒指,小翠還挺高興的,但後來一提求婚的事情她就變臉色,罵我為什麼不早點提親、平常也不常來找她……正如你看到的房內情況,她用東西把我砸出門去了。」路平向後一仰,這事他說出來都感覺很沒面子。

  「看得出來你很不會哄女人,除了這隻戒指你就沒送過別的東西?」

  「哪有,那隻夜鶯是我送的。」挺了挺胸膛,路平總算找回了場子。

  「喔?」鐵義成語尾上揚,稍微來了興致。

  「那時還在北疆,我倆在樹下玩時撿到了一隻小鳥,也不知怎地牠掉出了巢外,很幸運地沒摔死,但一隻翅膀折了;被我撿回去照料,小翠嚷著她想要,就給了她。」說著彷彿又想起了當年兩小無猜的時候,路平難得露出笑意,但一想到事情如今變成這樣,兩人還沒個結果就生死兩隔,心中一陣悽涼,臉上的笑容頓時多了幾分苦澀。

  自從扯上這事之後他幾乎沒什麼開心的時候,遭逢大變一時間難以調適,說起來也是人之常情;鐵義成看在眼中,暗暗嘆了口氣。

    「經過這次勘查,此案已經大致有了眉目,可是能夠指證真兇的證據仍有不足。」

  「真的?」路平驚訝的站了起來,腦袋砰的撞上鐵皮車頂,惹得前座的錢來哈哈大笑。

  「我們鐵少爺可厲害了,哪還有假的!」錢來自豪的插嘴,手上方向盤一扭,一個蛇行拐彎驚險閃過路上的人力車。

  「你還不明白嗎?首先,確實有這麼一個殺人兇手。」鐵義成歪頭,一邊向路平投去疑惑的目光,一邊扳指列舉。

  「第二點,這個殺人兇手是從外部進入,而且是她認識的人。」

  「第三點,屍體消失與兇手無關,而是『怪異』的範疇,要屏除這點再做常規推理……範圍經過這樣的縮減,你應該能夠自己推論出來吧?」

  說完之後,鐵義成將身子埋進柔軟的座墊,眼睛半開半闔、懶洋洋的模樣似乎是有些倦乏。

  「那屍體到底是怎麼移動的?」路平不死心地問。

  「或許是自己走出去的吧。」鐵義成無所謂地回答。

  「我想不通,你的意思是小翠她還活著?」

  「恐怕也不是,就說了從這裡開始是『怪異』……我有點累,晚上再詳說。」鐵義成掩口打了個哈欠,伸手止住路平的話頭,閉上眼不再理睬他。

  「錢來,先去劉二的住址看看。」

  「是。」接到吩咐,錢來方向盤一轉,便向著城南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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