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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在銅城裡住了七年,但除幾個常去定點之外路平對城西、城北皆不熟悉,他默想了一會城中地形,從模糊印象中調出水月胡同的位置,同樣是在東大街一側,距離他所在的館子約莫還要更靠中環,是靠近內城附近的精華地段。

  看著遠處的內城燈火找准了方位,他繼續走在黑暗的巷子裡,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在小路上迴盪,更顯得四周安靜。

  這讓向來生活在鬧市中的他很不習慣,兩眼開始不安地四處張望,沒想到這個無意識的舉動卻讓他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漆黑的防火巷裡,一對同樣帶著驚懼的眼睛與他四目相交。

  「噫……」他正想叫喊,對方飛快地比出一個禁聲的手勢,將路平安撫了下來。

  路平定了定神,這才發現這是一張熟悉的臉孔;正想張口詢問,對方卻急忙揮手、似是要他裝作沒看見自己。

  他故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巡視周遭,這才看見不遠處走來一個女子,她打著一把黑色的西式遮陽傘,一層黑紗垂下傘沿,頸部以上都籠罩在朦朧之中;女子上身穿著一襲墨色旗袍,下身則是白綢裁成的抓摺月華裙,遠遠看去就像一名出來遊覽的大家閨秀。

  但是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出現,總讓人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不知怎地,路平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如同一隻動物遭遇天敵、自然地有了警戒的反應,他停下腳步。

  女子毫無所覺、或許是毫不在乎,仍舊蓮步輕移,挾著一絲細微的歌聲前進。

  時而低吟、時而高亢,宛若隨意的哼唱勾起了路平的記憶,他知道自己在哪聽過這個曲調,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女子在他面前停下腳步,歌聲嘎然而止,可怕的寂靜轉眼間吞沒了兩人,路平有些愕然,但女子就只是站在他面前、一動也不動。兩人的距離只有一步之遙,近到路平甚至可以看見那雙握著陽傘的纖纖玉手上隱隱透著青色的淺蔥,女子的左手中指上有一個鑲著翡翠的銀戒,這讓他一時間感到有些奇怪。

  不管是聲音、體態,這女子都給他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偏偏行止上又是那麼的怪異,他可以斷定對方壓根兒不是自己認識的人。

  「小姐,有事嗎?」一直對峙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只好硬著頭皮開口,腹中的腸子緊張地生疼。

  「你一路過來有沒有遇到人?」女子模糊的話聲從黑紗後傳來,她刻意壓低了聲音,但路平更加堅信自己曾在哪裡聽過;相較於聲音,她的話更讓人摸不著頭緒。

  人?什麼人?男人還是女人?她是問了話,卻又好像什麼都沒問到;想起暗巷中那一對眼睛,路平皺起眉、搖搖頭。

  「沒。」他就說了這麼一個字,不習慣說謊的路平額上已然沁出一層冷汗。

  女子的遮陽傘微微一點,便與他交身而過。

  細小的歌聲在他身後逐漸遠去。

  直到再也聽不見那個聲音,路平才敢回頭,他這才發現那女人幾乎是無聲無息的接近他、繡著金花的步履彷彿踏空而來,一點腳步聲都沒有。她只停留了短短一會,他的背心已被冷汗浸濕了一大片,在秋風的吹拂下化做陣陣涼意。

  那女子是人嗎?肯定不是,但他又想不通『她』是什麼來頭,難道自己未上三更就遇了鬼?

  路平陷入一陣清醒的混亂,努力想搞清楚剛才所遭遇的事情,卻只是徒勞──他想起了那雙眼睛的主人、想起女子朝著那方向離開,於是擔心地照著原路折返。

  剛才經過的那條防火巷,現在已經空無一人。他正覺著有些失望,一隻手便拍上了肩膀。

  「哇!」路平嚇得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反射性地回身一拳。

  沒想到這一拳實打實的入了肉,打得對方捧著下巴坐倒在地,他定神一看,尷尬地發現自己打錯了人。

  「痛啊!阿平你好狠的心,居然對拜把兄弟痛下殺手──」一名穿著襯衫西褲、頭戴扁帽的少年坐在地上,一手扶著下巴對路平淚眼汪汪地控訴。

  「阿興你才是,沒事鬼鬼祟祟貓在黑巷裡作什麼?」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同樣是從小來銅城打工混飯吃的陳興誇張地哀哀叫,路平一肚子火也消了,好奇地發問。

  「追新聞來著呢,聽說議會裡的朱老爺要來找情婦幽會,我就來這蹲點……只差一點就能拍到照片了,可別說出去啊。」陳興黑溜溜的眼珠四處轉了轉,最後對路平咧嘴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沒事少在這種暗巷裡行走,就算在城裡也不見得安全。」路平不放心地叮嚀著,看來陳興並沒遇上剛才過去的女子,這讓路平鬆了口氣,或許那女子只是自己的幻覺罷了。

  「阿平,我相信你沒有殺人。」陳興欲語還休的看了他一會,歉疚地說道。

  「謝了。」想必今天的銅文報一定大大的刊了自己與小翠的事情,路平很清楚這不是陳興一個小小記者可以干涉的事情,所以也沒有怨怪他的打算,反倒是兄弟這份信賴與支持讓他覺得很窩心,一千個別人的誤解也比不上一個熟人的諒解。

  他突然覺得情況似乎不是那麼壞,與陳興又寒暄了幾句便分頭而行,一路走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水月胡同七十六號,沒錯。

  他抬頭看了看那高聳的圍牆,又再三對了對門牌號碼,這才確認自己沒走錯地方,雖然路平看得出來鐵義成頗有些來頭,但沒想到他是一個這麼有錢的人,偌大一個院落恐怕還比江家大上一點,偏旁還有座五層高的塔樓,但大部份的房間都沒有燈火,顯然這地方住人不多,給人一種冷寂寥落的感覺。

  見了這地方,就不難想像為何鐵義成的態度會那麼冰冷。從小在這樣的地方,想必他沒什麼機會與別人交談,缺少應對之下自然而然看起來會有些孤傲,這未必是他自己想要的結果,環境造就人啊!

  路平一邊搖頭嘆息,一邊叩門,獸形的門環撞在木門上發出咚、咚的悶響,在安靜的夜裡特別突兀。

  「來啦?請進。」出來應門的是先前看過的高個司機,他低頭看了看路平手上的包袱,隨即露出一副瞭然的神情。

  進門後,第一個看到的就是草木繁盛的庭院、假山流水,清泉潺潺流入一個小塘中,雖是夜裡也格外清幽。路平跟著那人的步伐,從偏廊繞了半圈,這才走進主屋客廳。

  「歡迎。」早已坐在正中主位上的鐵義成向他點點頭,示意他也坐下,司機將路平送到之後,便悄無聲息地沒了蹤影。

  路平心中緊張,在左側第一個位置上坐下。

  「請將案發當晚你前往江家的始末詳細告訴我。」人端坐在紅木椅上、黑檀木拐杖斜倚一邊,鐵義成仍是一副冷淡的樣子,卻親自動手替路平沏了杯茶。

  「呃……是這樣的,我與小翠自小於北疆熟識,但後來她與家人因為生意做大的緣故,舉家遷來銅城;因為某些緣故,兩年後我輾轉流浪至銅城,又與她相遇,受了不少接濟,兩人互有情意漸漸也就交往了起來。」雖然有點困窘,路平還是老實交代他與小翠的關係。

  鐵義成面無表情,聽得十分認真。

  「但最近不知怎地,感情似乎越來越疏遠了,每次相會感覺小翠都有些漫不經心。當晚我決心向小翠求婚,於是在館子下班後就去銀樓買了一枚戒指,到了她家拜訪……」想到後來路平心情激動,便舉起茶盞喝了一口,淡淡的茶香在口中擴散,確實有點安神的功效。

  「然後怎麼了?」盯著他的表情好半晌,鐵義成這才問道。

  「在我表示來意之後小翠大發雷霆,將我轟出房門。然後我回到住處休息,睡不到兩個時辰又被警察挖了起來,便成了鐵少爺後來見到的那番景況。」路平搖頭苦笑,將事情做了個收尾。

  「你何時離開江家?」

  「約莫亥正一刻,看門的王嫂有送我出門。」路平想也不想的回答。

  「聽說江馨翠的死亡時間在子初三刻,顯然有一段距離;沒人能作證你幾時回住處、之後沒有再出來嗎?」鐵義成一手按著額角,陷入了思考。

  「我住在打工的岳家小館樓上,回去時老闆夫妻都已入睡,所以沒人能替我作證。」路平垂下頭,喪氣的摸了摸鼻子。

  「暫且如此吧,如果有想到什麼再跟我說。」鐵義成點點頭,似乎是想給路平一些鼓勵。

  事已至此,路平抓著包袱正想告辭,這點事情卻瞞不過對方如電的目光。

  「為何身負行囊?」鐵義成皺起眉頭。

  「這個嘛……」路平沒料到他有此一問,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頓時內心狂汗。

  「為著此案你不但丟了工作,也沒了住處,是也不是?」鐵義成板起面孔,原本已經夠冷的客廳又添幾分涼意。

  「是。」確實沒錯,路平無奈地點頭。

  「我這空房不少,也缺個雜役,你若是肯做便留下吧。」話鋒一轉,他的口氣又緩了下來。

  「啊?」路平呆呆地張大了嘴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為了更好的推理案情,我打算明日一早便去江家拜訪,你也一起去看看。」

  沒等他回答,鐵義成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顯然是由不得路平拒絕。

  「走,我帶你過去。」一手撐起柺杖,鐵義成拿起玻璃煤油燈,走出客廳。在他的帶領下,路平又走過適才那條陰暗的偏廊,路頭一拐,向著院落得更深處走去。

  黑檀木拐杖敲在地上,噠、噠地作響,偌大的宅院彷彿只有他們兩人似的。

  「鐵少爺,府上沒有其他傭人嗎?」路平從剛才開始就覺得奇怪,不管是倒茶還是領路,都是由眼前這個少爺親自接待,這跟他認知的上流階層有很大的不同,更別提鐵義成還是個殘疾之人,一般都是給家裡細心呵護長大的。

  「有老婆子固定每天中午來洗衣打掃,也請了園丁一周來整頓一次庭園,但鐵府沒有傭人。」

  那前來應門的那個司機又是哪來的?路平一噎,沒敢問出口。悶著頭跟鐵義成走進邊間,房內擺設不多,顯然上個住民也是個簡樸的主,梨花木的家具雖然略次一等,看那作工卻也價值不斐,倒沒有虧待他。

  替路平點起房內的燈檯,鐵義成環顧一下,見沒甚麼問題也就告辭了。

  「我在西廂,有事就過來。」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好。」除了說好還能怎的?對這個喜怒無常又高深莫測的鐵少爺,路平還真拿他沒轍,反正自己無處可去,既來之則安之。一聳肩頭,他將包袱向旁邊一丟,簡單收拾了環境、拍拍床上灰塵便熄燈睡下。

  無解的殺人案、暗巷的女人、空曠的大宅、神出鬼沒的司機、性格古怪的鐵家少爺,這幾天遇上的怪事堪稱七年之最,不管哪一項都不是他能解的。

  這時肚子一陣如雷的響動,他這才想起自己快一天沒吃東西了。事到如今還能哪裡找飯去?只好翻個身子,努力忽略腹中的飢餓。

  反正久了也就沒感覺了。

  他又想起了小翠,想起那個暗巷中的歌聲,突然間難過了起來。

  人人都跟他說小翠死了,但路平心裡始終無法接受,這太不現實了、當晚他倆才剛見過面;一向端莊淑雅的小翠還生龍活虎地衝他發火,場面比過去任何一次會面還要來的火爆,他以為只要給她時間消氣,一切又能恢復平常的模樣。

  然後她就死掉了。

  沒人知道怎麼死的,沒人知道是誰殺的,沒人知道屍體跑哪了;江府的二千金就像人間蒸發似的消失在空氣裡了。

  人不是路平殺的,他甚至不相信小翠已經死了,在見到小翠的屍體之前,他都寧願相信對方還活著。或許過兩天她又會若無其事地出現,說明眾人只是虛驚一場……真是如此,該有多好?只要小翠平安無事,他便什麼也不求了。

  兩行熱淚自眼角溢出,橫流而下;漸冷的水珠落入捲曲交雜的褐髮;今天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一件一件接連不斷、多到令人目不暇給,來到這個陌生安靜的地方,路平這才有時間去感傷。

  「小翠……」他低聲呼喚那個飽含思念的名字,在親眼見證之前卻無法斷定她是死了還是活著。

  真相總是殘酷的容不下一絲曖昧,他或許可以擺脫冤罪,但小翠是決計不可能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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