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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有不平,人皆踏之。』父親為自己取名時所用的典故言猶在耳,路平頓時對眼下的處境稍微寬了心,雖然他只聽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過既然是父親說的、想必不會有錯。

  聽起來有些身不由己,但世上如此不講情理的事情多著去了,由名字就可見一斑──自己生來就是給人踐踏的,不然怎會如此不幸?

  他已經坐在這條板凳上好幾個小時,不顧雙手還被冰冷的鐵銬子反剪在身後,路平低頭咀嚼其中意涵,忍不住苦笑兩聲。

  「小鬼,你笑甚麼?」對面的黑衣警官扯著破鑼般的嗓子,惡狠狠地問。

  「沒事。」路平斂起笑容,老實回答。

  他身在一間狹小的訊問室中,與濃眉大眼的中年警官隔著木桌遙遙相對,天花板上有一盞昏暗的小煤氣燈,微弱的光線勉強能讓他看清對方的怒容,陰影中幾乎看不見黑色制服的輪廓,中年警官的頭顱像是懸浮在空中的一顆氣球,可惜卻不是能夠讓人發笑的場合。

  「快點招供,江馨翠是不是你殺的?就一句話!」警官的五官因疲累與憤怒更加糾結,額上的青筋顯示他內部的壓力隨時會爆開。

  「小翠不是我殺的。」路平無奈地搖頭,這句話已經重複到讓他口乾舌燥。

  「還不肯認罪?你知不知道江家煉鋼廠是附近數一數二的大商賈,連我們局長都要禮敬三分的人物!就算你不說,我們也得弄個說法出來!」

  碰!警官使勁一敲桌面,發出好大一聲響,發洩過了自己的怒氣,他猛然站起的身子又向後坐回位置上;路平看著他的動作,下意識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你想喝水嗎?」說來奇怪,警官的臉色突然和緩下來,眉慈目善地問,若不是見識過他這一晚的威逼利誘,路平恐怕還以為他當真有這情懷普渡眾生;剛剛還兇神惡煞、下一刻突然示好,其中必有貓膩!

  「你知道嗎?看守所裡的人甚麼死法都有。」警官抓起地上的黃銅水壺,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路平盯著那個裝水的大鋼杯,愣是不懂他演得是哪一齣。

  「喝水也會死人的。」

  警官咧嘴拉開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露出一口彎月似的黃牙,手中拿著鋼杯步步逼近;路平這才緊張起來,眼前裝水的鋼杯好像一道催命符,光是看著都讓他深深地感到恐懼。

  「不、不要過來啊……」路平故作兇狠、繃緊了全身肌肉拼命向後退縮,卻被手上的銬子侷限了移動範圍;但很快就抵上背後的牆壁,只能無助地扭動軀體、看著那杯水逐漸接近。

  他曾聽港邊的人說過,溺斃的人都是痛苦至極地死去,他無法想像氣管裡被灌滿了水、得不到空氣會有多難過;而且還是在冤獄中死去,其他人會怎麼想他?有誰會知道真相?又有誰會憐憫他?

  路平咬緊了牙關,不敢再想下去。

  千鈞一髮之際,訊問室的門被打開了。大把的光線傾瀉進來,光影的落差使得路平和警官都不由得瞇起眼睛,在裡面待了這麼久,兩人早已不知外頭是白天黑夜,一時之間還無法習慣這樣的光線,依稀可以認出門外有兩個人的輪廓。

  「小沈,你幹甚麼?」認出其中一個是自己手下新近警員的臉,中年警官沒好氣地問道。

  「長官,這位先生說他是訟師,要求我們釋放委託人……」舉手行了一禮,年輕的警員有些吞吐地說。

  「訟師?」這一聽、中年警官差點沒噎著,訟師是甚麼?不但精通刑名律法,還領有朝廷牌照,專門替人打官司的!萬一惹上這種人,連他們這種小警官都得認栽。

  一般而言,有錢人家才請得起訟師,要說是江家請的也就罷了,路平這打工小子一窮二白,怎麼可能攀上這尊大佛?中年警官上下打量路平,恨不得扒開他的皮看看裡面究竟是藏了哪家公子。

  路平則是完全懵了,懵得說不出話。相較於中年警官,他根本搞不清楚發生甚麼事,只知道自己的救星來了──他看向那個沉默的身影,見對方一頭白髮在陽光中燦燦生輝,長長的髮辮垂在胸前,襯出一身用料甚好的紫檀色馬褂,一手撐著黑木拐杖、似乎行動不大方便,只有逆光的面容怎樣也看不清。

  「自昨晚到現在已經超出了規定的訊問時間,還請兩位警官放了我的委託人。」那人開口,聲音意想之外地年輕,口吻中帶著一股飄忽的書卷氣。

  「這人可是殺人嫌犯,怎能說放就放!」中年警官挺直了腰板,氣呼呼地怒視對方。

  「證據何在?」青年問道。

  「根據江府下人供稱,他是當晚最後一名前去江府拜訪的客人!在那之後就發現江馨翠陳屍房中,不是他殺的還會有誰?」

  「兇器在哪?屍體在哪?動機為何?光憑這點口供沒辦法證明我的委託人是犯人,充其量只是嫌疑人,逾時拘留是違反規定的,我可以向上申訴。」白髮青年無懼於警官的恫嚇,平淡地將其駁回。

  「老王長官,放了吧……」小沈朝中年警官猛使眼色,示意他別捅馬蜂窩,他親自接待這名訟師,明白人家看起來文弱,嘴上卻不是甚麼吃素的主。

  再者、路平看起來真的很無辜,這樣審下去也不是辦法。因著江家的權勢,上頭著實承受不少壓力,但因為這樣就毀掉一個無辜少年的人生絕不是小沈所樂見。

  「哼!」老王憤然轉身,解開路平的銬子,將他連拖帶曳拉出訊問室,拎到白髮青年面前。

  端坐了大半夜的雙腿早已麻痺,路平被這樣一丟,不由得腳上一軟、反射性的向前倒去,沒想到青年也沒能撐住他的重量,兩人一起倒了下去。感覺身下的身體體格清瘦,生怕壓傷對方的路平趕緊撐起上身,這才與那人四目相交,青年有著一張消瘦的瓜子臉,淡淡的兩道白眉下有著一對細長的眼睛,不知是否因為少受日曬的關係,皮膚異常的白皙。

  他在看著青年,青年也在看著他。

  「你好,我是鐵義成。」

  被他的聲音驚醒,路平這才想到對方行動不便,連忙起身、伸手扶住鐵義成。

  「鐵先生,我叫路平。」像是想消除剛才的狼狽,他有些尷尬地搔著鼻頭。

  「走吧。」鐵義成拄著拐杖,率先朝外走去,他行走得太過流暢,以至於路平驚訝了一下、這才小跑著跟上。

  兩人併肩走出警局門外,路平這才發現外頭的太陽早已過午,吊在天邊散發金黃色的光芒,不多時便要西沉,自己扎實地在訊問室裡過了一天!外頭的樹葉被風吹起,紛紛落葉,在通往大門的道上飛落漫天金雨,十分炫目。他忍不住轉頭看向鐵義成,如畫一般的景致,配上這個如字一般端正的人,真是說不出的匹配,這樣的人與在市井中長大的他照理說是不該有任何交集的。

  一經細想,疑問更多。

  「今次雖然保了你出來,但此案懸而未解,下次未必有這麼好運。」未等路平開口,鐵義成先出了聲。

  「我倆素昧平生,為何助我?」路平奇怪的問,他可不記得自己委託過誰,卻莫名其妙地成了鐵義成的委託人。

  「只是聽聞此事,一時興起。這一個月來稀奇古怪的案子太多了,警方受到壓力勢必又要再添冤案……我只希望減少幾縷冤魂,若要查明真相、還得靠你配合。」

  「配合?為什麼?」聽他的話居然打算深入其中,路平越發覺得奇了,他無錢無權一光棍,真沒有甚麼能報答對方。

  「我想探究的不只此事,而是產生怪異的源頭。對我而言此案只是其中一個切入點,對你來說這是一個機會,幫我找出真相,也替你自己洗刷嫌疑──事了之後兩不相關,你便清白自由。」鐵義成上下打量了眼前這個少年,眼神凌厲的像在審視自己捕獲的獵物。

  「我……呃……」他的坦白頓時讓路平窘迫了起來,這麼好的事情一時間委實難以相信。

  「深究可能會遇到超乎你想像的事情,但以第一嫌疑人的身分來說你已退無可退;好好考慮下,若下定決心就來水月胡同七十六號找我。」鐵義成轉過頭不再看他,繼續前行。

  他們很快就走出鐵欄大門,石造圍牆邊停著銀色勾邊的黑頭自動車,一名金髮碧眼的異國大漢穿著藍色司機制服肅立一旁,自發地替鐵義成開了車門。

  「錢來,開車。」待司機就位,鐵義成說道。

  自動車的引擎聽話地發動,輪子喀咑喀咑轉了起來,車子向前駛去。

  見狀路平愣了下,他還在消化剛才鐵義成所說的話;雖然聽的一知半解,但對方似乎有意幫助自己,也有需要自己協助的地方,說起來不但兩不相欠,還牽繫到銅城的安危?

  一直以來他都忙著替自己掙一頓飯,鄉鎮級別的問題委實不在路平的考慮範圍;但是就這樣揹上嫌疑犯的污名,他不甘心!沒有不在場證明、卻有人證指出他是最後出入江家大宅的人,警方只想抓個人結案,在如此絕望的境地中,只有這個人對自己伸出了援手──

  這是一場賭博,但路平唯有相信鐵義成能帶給他奇蹟!

  看著車子漸行漸遠,他撒開腳步追了過去,自動車的速度並不快,但也不是他跑兩步就能追上的距離;路平揮汗如雨、扯著嗓子大喊。

  「鐵義成,我答應你!」

  彷彿是聽見了他的聲音,車子的引擎緩了下來,向前滑行一段才停住。

  路平喘著氣走到自動車旁,鐵義成搖下車窗,一對金褐色的眼精眨也不眨、神情複雜的看著他,看起來竟比他還著惱。

  「一旦涉足、你可能再也回不去過往的生活,這樣也不後悔?」

  「既然上了這條大船,我就信你能讓我逃出生天。」看著他,路平堅定地搖頭。

  「我會的。」見他如此決絕,鐵義成也斂起面容,果斷地回應。

  「那我先回去料理一些事物,稍晚就上門拜訪。」路平揮手道別,便扭頭向著相反方向走去。

  留在原地的鐵義成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他不知道自己將對方拉進這淌渾水中究竟是不是對的,為了成就自己的大義、非有人犧牲不可──這樣公平嗎?

  「少主,這孩子心性不錯、單純。」前座的錢來輕聲竊笑著,海藍的眼映在後照鏡裡。

  「少廢話,走了。」他還沒想出答案,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因應他的話聲,車子再次開動,消失在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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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城的中心處有座小內城,舊時稱城守府,在成了租界之後改為總督府與議會所在,但仍舊是本地的行政中心。從內城處向外延伸出的四條大街,南北路分別連接舊港與新港,東西路則直通城門,這四條大街是本地商賈萃集的精華地段,端的是熱鬧非凡、連帶讓周遭幾條街都沾了光。

  東二街就是其中之一,路平打工的館子──岳家小館座落在這裡,這條街上多半是兩、三層的矮房,兩層樓的岳家小館身置其中毫不起眼,茶紅色的磚瓦鋪著薄薄一層塵土,是往來的車輛太多所濺起的泥塵,站在路頭一眼望去倒是眾家一致。

  陰刻匾額旁的竹竿耷拉著一條布幔寫著「茶酒小吃正餐兼營」,簡單點說就是他們館子裡甚麼都賣,路平看著那出自老闆之手的圓滾字體,對照菜單不免有些廣告不實的嫌疑──他聳聳肩、走進店門。

  店裡是一套素雅的簡單擺設,跟大多數的茶館酒肆沒甚麼不同,現在並不是正餐時間,倒還有三三兩兩的散客在店裡用餐。都是附近的左鄰右舍,趁著生意交班過來用餐的,路平認出了幾人、向他們點頭致意,沒想到對方卻露出一臉古怪的神情。

  他正覺著奇怪,站櫃的岳老闆連忙將他拉到裡間說話。

  「阿平、你這次可犯了大事情,街坊上都在傳你殺了江千金啊!」他捻著嘴邊的短鬚說道,說到激動處、渾身肥肉情不自禁地震了兩下。

  「老闆,人不是我殺的。」路平直勾勾地與他對望,眼中一片真誠。

  「我當然信你,但是……人言可畏吶!」來回踱了兩步,岳老闆長吁一聲。

  話已至此,路平隱約知道老闆接下來要說甚麼;他想開口辯解,卻又無從分辯。

  沒有證據,要人家怎麼信他?就算老闆信他,但又堵得了眾人悠悠之口嗎?當路平身無分文地流浪到銅城時,是這對好心夫婦收留他,如今是該報恩的時候了。他把話吞了回去,連同無人能懂的冤屈一起嚥下。

  「阿平、真對不住,但這兒留不下你了。」岳老闆充滿歉意地看著他,顯然也並不好受。

  「謝謝老闆幾年來的照顧,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咬緊牙關撐出一個笑容,路平輕輕搖頭,不可思議地心中毫無怨懟。

  「我現在就去收拾東西。」

  留下這句話,他便大步上樓走進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不大,推開一扇老舊的黃木門,房裡除了一張床、一個放衣物的矮櫃跟一面鏡子便沒有別的東西。路平打包了衣服,又拿了藏在床板下的私房錢,坐在床上對著唯一的小窗子發愣。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離開這個小房間,但是現在他不得不。

  他就坐在那兒,眼睜睜看著夕陽落下,窗外變成一片漆黑,拎起包袱,悄悄從後門離去。

  後巷裡冷冷清清,除了人們從後門透出的燈光之外,隔上三五尺就立著一盞路燈,青白色的燈光下還有幾個小孩在跳格子玩耍,在他走近時很快被大人拉回各自屋內。

  「噓,阿大、快進來!」一名婦人從廚房衝了出來,拉著同樣矮胖的孩子向內走,手上還拿著炒菜的鍋鏟。

  「可是,娘……」小胖子依依不捨的看著地上的白線,內心掙扎著。

  「你沒看見那個誰來了?」白了他一眼,婦人將他推進門內,惡狠狠地瞪著路平,碰的一聲關上大門。

  巷子裡只剩下路平一個,他與翻找垃圾的野狗對上眼,那狗也不理會他、轉頭繼續覓尋自己的晚餐去了。

  說起來自己都還沒吃飯呢,路平摸了摸肚子,這才發現裡頭早已空無一物,不只感覺麻木、連吭聲的力氣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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