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幕下,一輪明月高掛天邊,微弱銀光清冷地照亮了隆起的小丘,除了黃土上稀稀疏疏生著幾株野草,就只有一株張牙舞爪的老枯樹,遠遠看上去就像個光禿禿的大墳包。
樹下立著一座石碑,龍飛鳳舞地刻著『萬民塚』三個大字。一陣涼風吹過,結在枯樹上的白布條靜靜地隨風飄動,遠遠傳來幾聲狗嚎,格外嚇人。石碑後面,三個黑衣漢子各自揹著包袱跟鏟子,面面相覷。
「大表哥,還是別做了吧。盜墓這種活晦氣啊……」高瘦的漢子忍不住開口說道。
「那怎會?之前來過幾次,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嗎?」中等身材的漢子輕咳兩聲,擺了擺手要他休再提,雖然穿著一身嚴實的夜行衣,飄忽的語氣仍是給人一種文弱的印象。
「是啊,二開。管它晦不晦氣,讓咱吃上肉才是王道。」矮胖漢子一蹦那皮球似的身體,拍了拍高漢子的肩膀──名叫二開的高漢子足足有他兩倍高,克服這差距可很不容易,場面頓時多了幾分滑稽。
「三奔,怎麼連你都這樣說。」搖頭嘆氣過後,面對兄弟們的執意二開也不再反對,揪著眉頭解下背上的鐵鏟。
萬民塚只是官府後來立碑賜的名字,這個土丘原本只是個亂葬崗,但年代久遠、加上官府收葬有保障,很少有屍體外露或是被野獸拖出來撕咬的情形發生,白天經過是還沒甚麼,但大半夜摸上來挖墳,那感覺可就不一般了。
時值九月,秋風颯颯,二開手拿鐵鏟一下一起,便帶上一大塊泥土,重複了幾次、衣服逐漸被汗水浸透,這一帶不但近海、附近還有一條河流名喚鐵沙河,因此濕氣很重,風一吹便感覺脊背發涼。大表哥跟三奔也在揮汗,二開看著地上漸顯的棺廓,咬著牙繼續挖土。
唉,看他還有具薄棺,雖不及上次開的梨花木棺華麗,在一片草蓆裹尸中也算是小康了,想不到卻如此不走運。二開歉疚地在心中念了兩句禱詞,希望這個破土的倒楣鬼能早登極樂。
大表哥與三奔已經迫不及待地撬開了棺材,這一看,三人同時倒抽一口氣。
中大獎了。
棺中的老爺子約莫是新死不久,身體還呈現半腐爛的狀態,身上又是蛆蟲又是屍水,猛烈的惡臭讓三人都捏起了鼻頭──他們之前雖見過乾屍、骷髏,卻沒應付過這種狀況。
打量了一下,老爺子壽衣料子穿得不差,棺材裡頭卻空空如也、除了胸口那塊玉珮看起來值幾個錢,便身無長物。
四周一下子安靜了起來,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滿是抗拒。最後三奔鼓起勇氣,用鏟尖將老爺子懷中的玉佩挑了起來。
啪沙。
不知是不是眼花,二開似乎看到棺中的老爺子動了下,他揉揉眼睛──是自己多心了吧,他將鏟子重新繫回背上,一抬頭就發現兩位兄弟的神情不對勁。
大表哥與三奔煞白了臉,瞪著眼睛向下看,看的卻不是鏟上的玉珮。
「剛、剛剛鏟玉珮時老爺子的手還在胸口的……現在……」三奔牙齒打顫,一句話被他說得坑坑巴巴,二開低頭看去、頓時渾身發軟。
老爺子的雙手按到了棺材邊上,竟像是要坐起身的樣子!
「跑啊!」只聽大表一發喊,三個人立馬拔腿就跑,沒命地衝向遠方燈火通明的城市──
銅城是這一帶最大的都市,它位於鐵沙河的出海口,順理成章成了夷中州一個重要的集貨地;不但是三座繁華京城的中點轉運站,同時還有一個非常特殊的身份──租界。
租界是夷中洲『借予』西洋人的地域,不但優待商業,還引進了異國的制度、先進的發明,不論在這裡看到甚麼,都沒甚麼好大驚小怪的。
這座城市被四條寬大的街道切開,從正中央的內城延伸向外,像是交錯的水系般另外發展出較次的分支;幾條街道被縱向林立的路燈與橫跨街道的燈籠照得通亮,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字排開叫賣的攤販、說書的先生、甚至還有一兩撥賣藝人,好不熱鬧。
街中偶爾穿過幾台人力車;高大的四輪馬車與黑得發亮的自動車基本上不常出現在這種鬧街上,港邊的高級舞廳才是它們出沒的地點,這條街上多半是當地住民,趁著下工的時候出來透氣。
離開明亮的大街,夾在樓房間的巷子裡顯得陰暗而荒涼,一名套著藍布衫的少年從餐館後門走了出來,他看起來約莫十七歲,或許是太接近爐火的關係、臉上染了一臉煙灰,但一對深黝的眼瞳卻閃著喜悅的光芒。
「終於讓我存到了這筆錢……」他握緊手中的紙幣,激動地微微顫抖。
少年名叫路平,他從小來到這座城市打工維生,因緣際會遇上了這間餐館的好心老板,便落腳在此做一個廚房幫傭,雖然薪酬不多但好在店面樓上有間空房,每個月包吃包住、省吃儉用下來倒也讓他攢了一筆小錢。
今晚是個大日子,至少對路平而言是,他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青梅竹馬的戀人,事實上最近幾次的會面中路平感覺的到小翠最近與他越來越疏遠,雖然他不知原因何在,但他決定盡全力去修補這份關係。
因此他這兩個月來投入工作,還另外兼了一分小差,放棄了所有的空閒時間,打算給小翠一個大驚喜。
就在今晚,他準備向她求婚!
「等看到戒指,她一定會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將紙鈔收起,美滋滋地想像戀人幸福的表情,一邊邁開走向銀樓的步伐,混入了大街上的人群。
在未來的美妙前景影響之下,路平眼中的世界是那麼的美麗,以至於當他被三個失魂落魄的黑衣男子撞倒時都沒有產生絲毫不快,在經過一名上跳下躍的賣藝少女時還駐足投了幾塊銅板,然後繼續朝著自己的目的地前進。
他哼著不知在哪聽過旋律的小曲,抬起頭恰好望見了天邊劃過的一顆流星。
「天啊,我太幸運了!」他趕緊合掌許願,卻沒能在流星消失前覆誦三次,正覺得有點喪氣,天邊又落下一顆火光──難道今晚流星特多?疑問一閃而過,路平已全心投入了許願中。他聽光顧館子的西洋人提過,流星是好運的象徵,可見一切都會順利的。
即便他如此堅信著,但於此同時身在別處的某人卻不這麼想。
「唉……」一個削瘦的身影立在遠處的高樓上,望向空中幽幽地嘆了口氣。
紅木樓閣上的青年看著這一切,對其中幾顆流星輕輕頷首,似是在與人交流。他的身形挺拔,右手倚著一把精雕細琢的黑檀木拐杖,雖然正值弱冠,卻有著一頭醒目的白髮、結成髮辮垂在肩前,俊秀的臉上神情冰冷。
昏暗的樓閣內沒有一點燈光,僅有皎潔的月光照落,映出紅木家具的輪廓與青年孤單的身影,一身霜色的袍子裹著蒼白的膚色,反而使他整個人如同一抹飄渺的虛像。
「銅城恐怕將有大禍。」青年眼簾低垂,彷彿在思量著甚麼。
他身旁一座雕花紅木台上放置著石山流水,一隻全身上下都是疙瘩的黃金青蛙突然活動了起來,腹部一鼓便說起了人話。
「少主、此事多有凶險,不妨靜觀其變。」
他倚著欄杆遠眺,除了本地傳統的亭臺閣宇之外,還有這幾年流行的西洋建築;在燈籠與煤氣燈的照耀下,行人、人力車川流不息,偶爾經過的一兩臺西洋自動車惹眼地穿越街頭;即便是夜裡,街上依然十分熱鬧。
他側過身,示意金蟾看看外頭的景色,他們所在的這棟樓是附近最高的一座,遠遠看去甚至能看到內城雄偉的輪廓與城中另外一頭的燈火。
「維護秩序向來是我們鐵家的責任,即便如今不復往年風光,但也不能對此視而不見。」燈火映著他的臉,使他的眼神看起來熠熠生輝。
「恕我多言,但以少爺現在的身體,管事稍嫌不便。」說話間,金蟾的大眼咕碌碌地轉著,忍不住看了看他的右腳。
青年拿起黑檀木拐杖,細細撫摸上頭盤據的龍形,自小開始他就與這把枴杖形影不離,對上頭每一個凹痕與凸起都瞭若指掌,多虧了它、青年很久沒有想起自己行動不便,因為這拐杖早已形似他身體的一部分。
「利人害己,義乎?」金蟾追問。
青年沉吟一會,輕輕搖頭。
「但求無愧,盡力而已。」他拄著拐杖向內室走去,姿態從容堅定。
有甚麼正在發生、不能再這樣放任下去──他沒有確切的證據,但種種跡象都顯示銅城平靜的表面下,正有著暗流湧動。
一抹寒風吹過他身畔,細小的旋風一路迂迴到空無一人的萬民塚上,三個盜墓賊所留下的東西仍在原地,鏟子與棺蓋被丟在一旁,棺內的紙錢因風而起、四處飛散,在深黑色的夜幕裡活像一隻隻翩翩白蝶。
棺材裡的老爺子緩緩立起身來,半液狀的黃色油塊夾雜著白色的蛆蟲從身上滑落,只剩皺起的皮膚還掛在骨架上,他臉上那兩個烏黑的窟窿瞪著虛空,像是想說甚麼似地張開了嘴,卻只能發出空洞吹過空氣的嘶嘶聲,嚇跑一群烏鴉。
他低頭半晌,這才發現本應存在之物不翼而飛,老爺子喉中的氣音更加急促,身子一個前傾,腰部僅存的一把老骨頭硬聲折斷,他仍不放棄憑著雙手向前爬動,卻止不住身上的死肉與油水加速流失,終於力氣用盡,趴倒在草地上,兩隻手兀自心有不甘地指向銅城。
如此大鬧了一晚,小丘總算恢復寂靜。
照理說來,屍體不該走動,活人也不應打擾死者──然而今晚一切都亂了套,於是所有的怪異荒唐地消融在夜色裡,與日常的風景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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